尼泊爾》羊男



試著對生活重建信任,終於邁入第三年。
 
信任火車不會出軌,穿越綠燈時不會被攔腰撞上,信任所有的門不會卡死(廁所、汽車、電梯、充滿鐵窗的房間),信任感冒藥不會令我過敏,身體不會排斥灰塵,信任週遭永遠充滿空氣,空氣,空氣。我並不介意任何人知道我有恐慌症,在與它相處的第三年後,我也終於理解我並不害怕我的懼怕,我只是想瞭解它,直到幸運的那天可以離開它,或者不幸運,就與它相處。如果以精神疾病患者來說,我覺得我非常健康,只差一點點,那一點點就是一旦它啟動,我的生理機制無法逆轉,心跳加速、呼吸困難、手腳發麻、心悸頭暈,然後昏倒(當然再醒來)。



我只有一次是無意識地昏迷(造成臉部撞傷),其他時候幾乎都是有意識地知道它要來了。然後坐下,處理(隨機以各種學派的應變方式),直到它度過。如果不會度過,就得即時吃藥。藥效發作得很快,有時候我也不確定是藥效發作了,還是它走了。但已經好一陣子(超過一年半了我想),我故意忘記帶藥,因為我不想留後路給自己,我必須正面迎擊,我必須每一次都清醒的把絕望當作絕望,它才會後退,我才有空間,觀察它。
 
我的恐慌症第一次發生在2007年準備穿越尼印邊境前,可能是毫無準備的出發(並沒有計劃要離開加都,但剛好有朋友要前往邊境,在一切催促裡就跟著上路了),也可能是當時身體虛弱(某種程度的正在發炎),出發前一晚我忽然覺得自己所處在非常不安全的環境(那時候跟一群嬉痞住在一個半頹圮的民居裡面,由完全也是嬉痞化的當地人經營,我沒有自己的房間,已經好幾個個禮拜跟其他女孩共用房間,而衛浴更不用說是非常簡陋且不斷停水)。那一晚我忽然覺得有海嘯要來(心理上的),我可以感覺到它,所以在夜裡十點左右(相信我,對非觀光鬧區的加德滿都說,這是非常深夜),我離開這群人,出門尋找避難所。
 
因為這裏仍然在一個白天的觀光景點附近,所以街上有些小旅店,我一間間敲門,但沒有一個回應還有空房,我不斷哀求詢問,甚至開始考慮是否要叫一輛計程車把我載回塔美爾(觀光客聚集地)。
 
這時我外出找旅店的事已經傳遍整個民居,回來時管事的尼泊爾男孩問我是不是跟房裡的女孩吵架,我說沒有。「我只是需要一個人的房間,我需要一個好的/proper 房間讓我度過一晚。」男孩不是很懂,但一直以來很酷、臉上超多環(眉環鼻環唇環舌環...)的挪威女孩瑪莉特/Marit忽然拉著我,小聲問,「妳是不是很沮喪/depressed?」我不知道,那時候我不知道沮喪是什麼,我告訴她我覺得很不安,想要一個正常的乾淨的有附衛浴的,就像旅館一樣的房間。「我想要感覺一下正常的感覺。」我說。她說,好,我來想辦法。但我不知道她能夠去哪裡想辦法,而我原本的室友們用無解又無奈的表情看著我(她們對於我要求獨處感到很疑惑),我試著解釋我對她們沒有任何不滿,我只是,需要,一間、好的房間。「A proper room.」然後瑪莉特回來了,她非常開心地告訴我,有個男孩願意把他的房間讓出來一晚借我睡。「噢,是這座房子裡最好的房間,妳知道的,“總統套房”。」
 
在這個有四層樓的磚造民居,一樓被隔成許多小空間經營各類雜貨鋪,二樓是餐廳,四樓則是有鐵皮屋頂的天台,許多付不起房錢的嬉痞通常都睡在四樓,一晚Rs50(台幣25元)。而三樓充滿各種大小不一的房間,我住在這裡將近一個月,幾乎去過每個人的房間拜訪(都一樣簡陋),但唯獨向街的那面,有兩個房間,據說整面對外牆都是孔雀窗並連,夜裡可以看見月光透過鱗羽的形狀灑進來,那是總統套房,我們戲稱。其中一間是一位很少跟大家來往的中年白人女性承租,而另外一間,就是今晚願意把房間讓給我一晚的人(但我已經一點都想不起來他是誰)。
 
不到半小時,管事的尼泊爾男孩過來跟我說,他們已經在打掃了,等等就可以搬進去。此時我坐在瑪莉特的房間裡,她用她那小小的ipod喇叭(2007年尚未普遍,我第一次看見時驚為天人),放著Radiohead的專輯,與我安靜聽歌。
 
接著,下一秒她與我走進那個房間,我們同時屏住呼吸。
 
不是因為那個房間太美,而是,在這個真的已經頹圮到不能再頹圮的民居裡,居然真實存在著一個正常的旅館房間(a proper room),尼泊爾男孩已將新的床被單換上(有著美麗暗紫色圖騰),角落廁所被打掃乾淨,是無瑕的白色磁磚衛浴飄著清潔用品氣味。房間裡甚少傢俱,但有置放的都是非常有韻味的木質桌椅,昏黃光線在竹片編織燈罩下透出,
 
「總統套房,我的殿下。」瑪莉特說,「但可惜這裡沒有孔雀羽毛的月光。」她噗哧的笑了。
 
我對那一晚印象深刻,或者應該說我對每一次的恐慌襲擊都歷歷在目,我記得最恐懼的那剎那眼前看見的是什麼,我像是抽離了自身的在將週遭事物定位(有次恐慌襲擊是在等待倒垃圾時,所以此刻我仍然可以刻畫出那天的氣溫,街角的樣貌,鄰居身影,垃圾車的音量由遠到近)。我曾經被要求回想起第一次恐慌症發生的原因,但無論如何這些日子我仍然沒辦法解釋它,雖然似乎慢慢找到與它相處的方式,但我仍然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我。現在我必須與羊男共生(請容許我這樣叫他,羊神潘/Pan,恐慌/Panic的字源)。它的思考隨時影響著我。
 
背負著羊男的人生從不太好過,到慢慢適應,它形塑了我規避移動的生活速度,也降低我獨處的茫然時光。我是否變得比較謙卑、溫柔,願意妥協,願意放棄,我是否遺忘爭戰,開始建立情誼,在聚落中留下氣味和從屬關係。這是否是神賜給我的雙腳,讓我終於成為行走的動物,不再離地飛翔。讓我停下腳步,看見影子,並思考製造影子的光。
 
「如果我不曾受傷,我現在應該在遠方。遠方、遠方。」
 
我時常哼冠宇的這首歌,是受過傷但不為傷耽擱的人才能夠寫出來吧。我不懼怕我的懼怕,雖然每一次的每一次,它都令我逼近死亡,如此真實,如此真實。它讓我在三十歲就去理解死亡,進而明確瞭解我並不害怕死,而是害怕死前的倉皇絕望。
 
「但是這樣也好,這樣也好。我留在家鄉,幫忙。」
 
瑪莉特陪我在房間裡坐了一會,我記得我們肩膀貼得很緊。尼泊爾男孩來敲門,把房間角落裡一個原本壞掉的燈泡也換上。然後他們走了,我讓整屋子的燈亮到天明。總統套房裡向街的那一面,的確有一整排孔雀窗,它們年代久遠,有些腐朽,大多灰塵滿佈。我把行李雜物全部倒出,攤在床上,推出一個小空間,捲起身體試著睡著。在最後片刻的意識,我記得心不斷對身體說話,「沒關係。」她說,「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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