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茉西



我常常想像茉西現在的樣子,它是否成了某個越南海關孩子的玩具,或者被以高價賣到黑市裡。得到茉西的人不可能不珍惜,它的琴身充滿溫潤木質紋理、琴音通透、尺寸小巧可愛;茉西是我的旅行吉他,從2004年9月21日直到2010年6月30號。
 
那天,我把它遺忘在老街與河口之間。
 


不是每個邊境都有引人遐思的名字,至少「老街」與「河口」就極其普通。老街是越南邊境 Lao cai 的譯名,而河口的確有條河,從雲南身體裡蜿蜒流出的紅河,作為天然國界,橋的對岸就是越南。
 
那天我醒來,打包好所有行李,準備離開仲夏的東南亞。我在五月時分進入柬埔寨,知道那會是一場與酷熱搏鬥的盛宴,但氣候從來不是旅行讓人惱怒的癥結點,有時候,人才是。
 
離開漫步一個月的東南亞,我在取得越南簽證時就知道可能遇上這點紛擾。謠傳裡台灣護照上不可以黏有越南簽證(因為越南不承認台灣是個國家,因此會發給簽證紙,入境時持有,出境時繳回,護照上僅有進出海關的圖章),但總之我在柬埔寨辦理簽證時就拿到了花花綠綠黏在護照上的越南簽證,於是在走進老街海關時,果不其然被攔下
 
「你是怎麼取得簽證的?」海關禮貌的問
「旅行社,怎麼了嗎?」
 
其實這個問題也不是第一次遇見,有次從斯里蘭卡飛回馬來西亞(斯里蘭卡、越南、尼泊爾......都是只發給簽證紙的國家),入境時因為看不見簽證(以及我的出入境章已經蓋滿一整本,海關翻了半天找不到),所以要求提出搭乘該航班的證明。
 
「沒事,你可以走了。」越南海關人員的態度並不差,蓋了章就讓我走過大廳,越過橋,進入中國河口海關。
 
「你是怎麼取得簽證的?」海關禮貌的問
「旅行社,怎麼了嗎?」
「按照規定你的護照上不可以有越南簽證。」
「我不清楚,辦簽證時拿回來就是這樣了。」
「請你稍等。」
 
中國海關的態度也不差,只是立刻回頭找人討論,然後我眼睜睜看著其中一人企圖把貼紙從護照上撕下來。「呃,撕下來好像會破吧?」我提醒。越南簽證貼得很牢,他才捏起邊,我的護照就快破了。
 
「那好吧。」
 
我站在海關前,彼此就像已經無情無愛卻無法分開的情侶,陷入無限窘境。不過這也不是第一次,每段邊境、每位海關、每次的跨越,每個用棒子與胡蘿蔔支配人民的行政體系,我必須承認一個適格旅人某種程度都得開始學習享受被刁難的樂趣了。
 
「麻煩請你打開背包,我們要檢查行李。」
 
看來一時之間這段愛情還無法煙消雲散,我被武警要求打開背包,一一翻出裡面的衣服、筆記、生活雜物。「應該沒有違禁品吧?」檢查我行李的武警是個有著乾淨臉龐的年輕男孩,他看見我行李最底下有三本書,費力地抽了出來。「你可以翻翻看。」其實我已經忘了其他兩本是什麼,只記得他翻了費南德茲-阿梅斯托的《文明的力量》,然後驚訝叫出聲
 
「都是直著寫的啊?」
 
我覺得他對行李的好奇大於對我的警戒,翻擾一陣後,雙手一攤,表示收不回去。「我知道,我來收。」只有35公升的背包 Samosa 一直是我身為長途旅人的證明,當你旅行的夠遠夠久,需要帶的東西就夠少。
 
「麻煩你填完這份表格,因為你的簽證不符合規定,必須填這份文件做為紀錄。」
 
填完文件,我拎起 Samosa ,離開河口海關,走進正在甦醒的街市,邊境橋上已經開始排滿載貨卡車,商鋪一間一間拉起鐵捲門,我跳上往昆明的大巴,為自己又攻克一個國界感到欣喜,
 
就是這個時候我想起來茉西,
然後整個背脊從尾椎涼到頭皮。
 
天哪,我忘了茉西,我在哪裡忘了它?是在山上的村落裡嗎?是從村落下山的小巴上嗎?是在越南邊境嗎?天哪,我怎麼可以忘了它?
 
對啊,我怎麼可以忘了它?在巴黎的戴高樂機場我沒忘了它,在拉薩的貢嘎機場我沒忘了它,在曼谷的廊曼機場我也沒忘了它,在印度這麼多次的火車搏命演出,被綁上公車車頂......茉西的年紀比 Samosa 還大,它是我成為旅人的第一個配件,多少次陪著我在異地夜晚分享孤寂,
 
我怎麼可以忘了它?
 
『我必須承認一個適格旅人某種程度都得開始學習享受所有被刁難的樂趣。』
 
往昆明的大巴一路暢行,我在車上遇見一個批發荔枝的阿姨,她讓來接應的家人順便把我從市郊客運站載到城裡的茶花青年旅社。我既開心又恍惚,心情從恐懼到懊悔到悲傷,
 
放下行李,我終於發現自己已經餓了一天。走到旅社轉角的餐廳點碗聞名天下的過橋米線,熱騰騰的湯蒸著臉,我非常想哭,但身體好像已經自動開啟消化痛苦的程序,沒有眼淚,只有一片空白。
 
『當你旅行的夠遠夠久,需要帶的東西就夠少。』
 
And the hardest thing in life is to know which bridge to cross and which to burn.
 
這條橋無論你願不願意,都還是得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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