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印度》62th, Arambol



我開始寫小說,在海風吹拂的餐廳裡,我寫一個女孩(或許是兩個?)在山裡的故事。

今天海上起大霧,這是在阿倫波的第六天了,旅行中我們從來沒有停留這麼久,然而這裡的氣候怡人,雖然景色不是絕美,但多少也提供了各類的需要(也就是甚麼都不需要的需要)。

整個早晨都灰暗著,陽光始終沒有曬透厚厚的雲層,我一直有一種將要下雨的感覺。在這個充滿墨鏡、草帽,沙灘躺椅和洋傘的小鎮,遠遠飄來一朵迫不及待的雨雲。


我問阿勒許,雨季的時候是甚麼模樣?

「綠色的。」「你所看到的一切成為綠色,房子和房子間的空地,沙灘上椰子樹間的路徑,砂礫間擠滿青草。這一切被很新鮮的嫩綠侵佔。雨季一開始下就不會停,隨時都滴滴答答,當然,當然還是有喘息的空間,不過海的顏色變成很髒,而且你得一整天待在屋子裡。你知道的,如果你留在這裡,不是為了海,是為了甚麼呢?」

「所以雨季的時候,你怎麼辦呢?」

「離開,去山上或者其他國家。這次我可能去尼泊爾,因為下個月有一場非常重要的選舉,他們將決定要繼續王室統治還是民主政治,這也是第一次勞工能夠參與投票。」

阿勒許離開他的國家已經十幾年了。他甚少回去那個常常下雪的地方,他旅行,兼職幫一些雜誌撰稿。我翻著桌上那些遙遠郵寄而來的雜誌,裡面有他寫著關於印度北方拉達克的修路工人,印度軍方為了鞏固邊境,所以大修穿越各種野生保護區的公路。另一邊雜誌也寫了他在泰國採訪,一些寺廟幫助毒癮者如何戒除海洛因。

這世界總是充滿了奇妙的事,不是嗎?

「我也想去台灣,台灣也是很奇妙的地方。」

斯洛伐尼亞人阿勒許,和女朋友由紀,在距離阿倫波走路三十分鐘的海邊經營一間小小的民宿,那個房子位置太遠,遠到我都不曉得他們要如何維持生意。然而這個生意一年只開張不到六個月,由紀在十月從日本飛來,待到隔年四月再離境,而阿勒許,他已經在亞洲旅行許多年,大多時候他留在印度,剩下的時間,他騎著心愛的機車周遊各國。

「是的,沒有任何東西比得上機車旅行。」

那晚我們一起做菜。阿勒許用炭火烤魚(鮮嫩的魚排只抹上海鹽與新鮮胡椒),由紀則拿出珍藏的味增醬,燉著魚骨頭。他們將廚餘切到同一個筒子裡。由紀拎著筒子走出去「這是要給'朋友'的。朋友是一隻十分可愛的牛,他有很友善的個性,不知道你來的路上有沒有遇到他?」

大約就是那個時候,我開始決定要寫這個小說。




這是在阿倫波的最後一天了,不可思議我的身體開始渴望海水,當然對荷蘭人威廉而言,這簡直像天方夜譚。

「你是說,你來這裡之後,都沒有去游過泳?」
「是阿,一次都沒有。」
「為什麼呢?」

我想被問為什麼是很正常的,畢竟大家來果阿的海灘,就是為了一親芳澤,在溫暖的阿拉伯海裡嬉戲呀。當然我也可以有十萬種理由說明為什麼我不游泳,不過我很懶,「這或許跟民族性有關,」我很想這樣回答他。

阿倫波沒有甚麼吸引我的地方,除了往北走,居然有個傍著大海的小湖。沒錯,湖和海之間只隔著沙灘,感覺就像超現實的畫作裡,大藍海洋邊,有個茂綠的小湖。這件事讓我想了很久,我想僅次於我尋找從海邊懸崖墜落的瀑布,還有不斷在我夢裡出現的一個峽谷裡的海灣。


「親愛的,每一次的分離,都是會痛的。」威廉說。

他有很迷人的笑容(沒辦法,我是為了他那百分之七十像馬修麥康納的笑容,所以答應與他共進晚餐)

「我知道,」
「我只是以為,我可以變更堅強一點。」
「怎麼樣算是更堅強?」

「我也不清楚,像長繭那樣,久了,然後就不痛了。」

他說他沒辦法抗拒海洋,真的沒辦法。每年,他一定要回到海邊,「我比妳想像中再老一點。」他的酒窩一笑起來,我就沒辦法停止盯著他。「我試著選擇過了,正常的荷蘭人生活,與現在。」他離開建築師事務所,每年花半年在亞洲之間旅行,回國就接一些短期工作。

「沒錯,我三十九歲了,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沒有白襯衫,我太長旅行,所以跟誰都無法保持關係。」「但是我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不,威廉,你不是。」

我的頭髮因為海風打結起來,有點黏黏的,我想到有人在海的盡頭哭的故事。桌上我點的『娜娜』早就見底,空杯子在夕陽的照射下,映出殘留的綠色影子。

「我不是?」
「你是世界上第二幸運的人,」

因為雲層仍然很厚,今天沒有夕陽。較高的雲被掩蓋住的太陽映出火紅顏色,海平面上一片混沌,風比過去刮的異常紊亂。


「我才是最幸運的人。」


阿勒許和由紀的房子空了,最後一個房客在我們共進晚餐的那天,打包所有家當,天氣似乎開始熱了起來(對我而言並不會),夜裡,他們叫我聽,聽啄木鳥的聲音。

「有兩種啄木鳥唷。」

在資本消費主義的推擠之下,六零年代的嬉痞們需要其他躲藏的地方,舊金山不能去,Carnaby街不足以應付,Marrakesh特快車忽然為了節約預算被取消。最終他們來到阿倫波那一彎沙地與新生的礁岩間。他們知道終於找到了理想國度(never-never land)。(中略)至今,這些花力量(flower-power)男孩女孩們仍佔上風,但是海灘一路向南都逐漸被填滿,讓開發者雙手興奮的流起汗。也許再過不久,這些甜蜜的六零年代將被迫去尋找他們的下一個加德滿都(the next Kathmandu)。以上摘自導覽書寂寞星球,阿倫波海灘簡介

「親愛的,每一個分離,都仍然會是痛的。」
「我知道。」

我告訴威廉,我真的認為,沒有死亡可以傷害我了。不過,有一個人,我再也無法為她唱歌,無法對她好。我回去的時候,有一個人已經不再那裡等我了。

「我知道。」
「我只是希望,這樣希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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