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Azure


"沒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
沒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來"
 


「嘿,你的肩膀上有片羽毛。」
我回頭看,「咦?真的耶,幫我拿下來好嗎?」
 
拉薩很冷,以一個在小島上從來沒有經歷十度以下的熱帶人種來說,抵達高原住滿一些時日,我仍然無法分辨五度與負五度的冷。
 
起初我買了一些稱為秋衣秋褲(類似衛生衣)的東西,但很快地我理解在身上多加幾層衣物只是困獸之鬥,真切的保暖方式一定不只如此,我開始觀察拉薩人穿衣服的訣竅。
 
「這裏有羽毛。」「還有這裡。」
我流轉在不同街市,觀察著穿最少但看起來最暖的人。阿庫(藏語叔叔之意)們永遠是一件襯衣外罩藏袍就解決所有裝扮。感覺無論溫度怎麼變化都足足夠用。正午陽光之城熱著,就把袍子褪到腰間綁起,夜裡路上洗街的水都結冰,就把袍子拉高到頸肩之上,內襯暖暖氆氇(藏族傳統羊毛呢)形成阻絕冰冷空氣的絨罩。
 
我考慮過買一件藏袍來穿,但無奈身形太矮,才剛將藏袍展開,就完全隱身在展開如帳篷的花紋後面,於是終至打消念頭繼續往現代化的失智路上邁進。
 
「你為什麼每天身上都有羽毛?」時常一起去喝甜茶的友人提問。
「我也不知道。」
 
從有一天開始大家就不斷在我身上撿到羽毛,早餐時撿,睡前也撿,羽毛隱藏在我肢體裡的各種角落,它們細細小小、雪白可愛,羽根微微透著光,沒有人知道這些羽毛從哪裡來。
 
「也許我要變天使了。」有一天我宣布。
 
從海拔零到三千公尺,讓我成為天使的路徑不只是高度、溫度,當日曆終於被翻到十二月,我赫然發現居住在拉薩真正的困境不是寒冷,而是乾燥。島嶼的身體從來沒有面臨這樣缺水,台北的冬天相對濕度高達70%,在拉薩,同個時節相對濕度平均是28%。
 
我的身體開始出現紋路,細胞跟空氣搶奪水,我喝得再多、勤擦乳液,還是追不上無時不刻的蒸發。過去飽滿綿密的肌膚彈性逐漸褪去,蒼白角質越來越明顯,我全身發癢,梭狀的紋路佈滿全身,像是衍生鱗片的第一步驟,我開始生病,鎮日喉疼,不斷扭傷,高原在跟我的島嶼記憶搶奪我,而我無能為力,大多數時間窩在青年旅社的床位上,裹著睡袋,蔚藍的。我記得自己在島嶼上買下它的那一天,要能夠抵抗零下五度,選了醒目的蔚藍色,我說這樣就能每天睡在天空裡,醒來時此刻我已經抵達最美的藍天,沒有大氣干擾,沒有污染霧霾,陽光之城的藍純粹動人,而這顆鵝毛睡袋甚至無法讓室內零下五度的我感到溫暖。
 
英子知道我病了,給我帶來暖水袋,每晚睡前裝滿熱水,塞在睡袋裡一起睡。同時把什麼乳液、嬰兒油都扔了,拿著酥油強迫我抹上。酥油的味道我一直聞不習慣,進藏三個月酥油茶也沒喝過幾杯,現在卻是每日每夜的裹著酥油,英子好像在跟稀薄的高原空氣把我搶回來,但她每天來,每天都發現我睡不安穩,終於有天再也忍不住了,要我把睡袋換掉,蓋起厚厚棉被。
 
在那天之後,我逐漸康復,夜裡總算可以沈沈地睡,不知道是身體適應了寒冷與乾燥,還是在熟睡瞬間我躲在被窩裡回到溫暖的島嶼充電。
 
在那天之後,沒有人再在我身上撿到羽毛,海拔依然,我走路輕飄飄。
 
我成為了高原人,滿身酥油味,笑起來再也不會喘,唯一想念島嶼的,只有無夢之夜。買下蔚藍的時候,我對拉薩有很多夢,是那些夢拉扯我,現在,也是那些夢釋放了我。有天我讀到海子的《西藏》,覺得那好像遠遠的,遠遠的看著羽毛褪去的我。
 
 
"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 
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他说: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成花朵, 
没有任何国王使我变成王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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