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印度》猛瑪
我走過的路並不多。
我不是那種徒步狂、窮游專家、可以經由反覆過境而得到欣喜的國界征服者。有不少朋友知道我的漂游人生是定基於各種不刻意的安排,回島蟄居反而比較近似生命中重要的追尋;你期待並且出發,在過程裡對時間精確安排,對所擁有資源的分配近乎苛求,過度執著地企圖抵達焦點事物。種種在小島邊緣不斷奮力踱步的行為,就像一個人深信自己可以徒步穿越澳洲大陸,終有一天抬頭就看見地平線遠端的愛麗絲岩。
沒有什麼方式可以完成心中獨攀的渴望,只有走,繼續走。避開人群與日光,在深夜裡讓傴僂的夢挺直腰桿,這種目的地沒辦法搭飛機與火車,其實我也是上路後才知道。
上路後才知道的事情很多,諸如在印度搭乘三等車廂(SL)睡前要把鞋子藏好,初次聽到這個說法時我覺得未免過度誇張了。但在印度誇張的事情本來就很多,誠如我灰頭土臉第一次搭上過夜的印度火車,不到晚間九點,忽然周遭乘客都一個個從行李袋裡拿出鐵鍊,匡噹匡噹聲音溢滿車廂,每個人都熟練地將鐵鍊穿過行李袋提把,纏在座椅底端的扣環。接著拿出小鎖「喀鏘!」一聲,這些乘客好像鎖上的是自己房門,不久後整座車廂就充滿呼呼大睡鼾聲。我忽然領悟,我把自己和 Samosa 塞在上舖是對的,因為入夜後不再有過多旅客上下車、賣茶小販也消失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乘客不醒人事與一雙雙晶亮的眼睛。
他們像是老鼠,但身形卻又更矯捷機靈。在白天,他們是低調匍匐在車廂間彎腰掃除紙屑的乞討者,夜裡,他們變身印第安那瓊斯,竄上一節又一節移動中的寶櫃。這得非常小心,因為鐵路警察不定期在追討他們,區域黑幫也偶爾露面張揚所有權,但他們一無所有,在社會的隙縫間,選擇列車停靠站較密集或是行駛車速較慢的區間,上下自如、難以捉摸。
他們像是黃鼠狼一樣能夠老遠就嗅見高級行李的氣味,搭乘三等車廂的人從業務員到闔家出遊都有,行李內容也就多元多樣。但他們不鋌而走險,通常鐵鏈鎖著的行李就碰也不碰,這些黃鼠狼連偷竊都在等待命運之神的眷顧,如果有哪個冒失鬼懶得鎖上鐵鍊,那便是神明賜予的幸福吧。
於是,他們也偷鞋子。
當然偷,為什麼不呢?在寶櫃裡沒有鎖上的都是寶物呀,無奈多數人的鞋子不是過於破舊,就是已經壓在行李下或臥舖頂。於是在深夜裡你來回走一趟睡滿七十二人(有時候更多)的三等車廂,卻看不到幾雙鞋。
在我眼裡,猛瑪當然是名牌徒步鞋,它原本不屬於我,是舅舅買給媽媽的禮物,然後就被女兒賊捷足先登了。然而一被告知有黃鼠狼的存在後,每次睡前我都會把鞋子拿到上鋪。必須爬上爬下的上鋪一直是旅人搭乘過夜火車的最佳選擇,雖然麻煩的是難以坐直身體和隨時移動,不過優勢當然就是比較不易遭竊、被打擾,還有可以俯觀眾人。
有次我以為我遇見黃鼠狼了,在夜裡,我難得睡不好,翻來覆去決定醒來掏出隨身聽,但才睜開眼睛不久,就發現車廂彼端有個身影。我看著他,身形不高非常纖瘦,像是個青春期的男孩。我發現他也看著我,於是對他微笑。那一瞬間,他對我眨眼,彎彎嘴角只出現零點一秒,機靈的表情像極森林裡雀躍的黃鼠狼,然後轉身離開。當時我想都沒有想過他是黃鼠狼,直到第二天醒在依然搖動的列車上,忽然我的視覺記憶跳出來,昨晚我是不是看見了什麼?有個男孩,手上拎著,是一串鞋子嗎?
前後在南亞闖蕩了將近一年,猛瑪很安全,事實上所有我的物品都很安全。一個黃種人,身上最高科技的就是過氣 ipod ,最值錢的就是背後那顆 Samosa,裡面裝滿鋼杯、童軍繩、迴紋針和筆記本。陸續我在不同的地方也遇到不同的黃鼠狼,他們不同於街市間那些口燦蓮花的旅遊騙子,也不是假十賠一的黑心小販,如果說印度的階級百百種,那麼黃鼠狼們就在最下面最下面,不搶不騙,他們只偷。他們說偷不犯法,偷是智力與命運的總和,是叢林生存的基本標準。
Welcome to the jun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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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 will keep us a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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