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印度》51th, Ooty


「旅行時,我們是我們想成為的人。」

大衛仍然不太微笑,蘿拉說那是他的天性。「沒事的,他就是這樣。」是嗎,一個人總是背著不大的背包,走在前方。

「沒事的,旅行讓我們成為我們想要成為的人。」

山腰上的湖同時有兩個名字,任何一個,都像耍賴般在人群口中流竄。沒有人為我解釋這地圖上的吊詭,於是無論怎麼稱呼,清晨起霧時,湖邊的松樹都隨著風搖擺 起來,「沙沙」、「沙沙」。森林的氣味瀰漫在四處,從青草或掉落的果實間,我們沿著湖走,笑鬧聲稍微的打破寂靜,這些撲鼻而來的鮮嫩,緩緩刷掉好些日子以來積在我長髮間的泥沙。

出發七個多禮拜了,我們在這條對所有靈魂都沾上灰塵的大路上旅行。總有孤單的牛與羊低頭咬食成堆的垃圾紙屑。駱駝離開沙漠,大象遠離水岸,我們一同在堅硬的水泥路上緩慢行走,馱負最後一根稻草,馱負注視,閃避迎面而來的喇叭鳴響與廢氣排放。有時候我一咳就是好幾天,好像總有無法形容的哀怨、不解與焦慮, 哽在胸前。大衛說,「緊張的時候,我就想像已經在那裡了。」

他的聲音,伴隨著滿天星辰、鄉鎮燈火,還有山背上剛蹦起的巨大月亮。

「我已經在那裡了。」


「沙沙」、「沙沙」。樹葉仍然作響,像入夜之後,更是張開了雙臂、用無數細長的手指觸摸冰涼空氣,鬱鬱裡,它們繞起這個叫做「烏提」的湖。蘿拉總是雀躍著,

「環湖的路在地圖上看來至少八公里。」
「沒問題,我跟妳去。」

她總有消耗不完的精力,談不完的話題。我們從旅館門前互道早安起,就談著Tori Amos和Regina Spektor,一路沿街尋找純素食(Pure Veg)餐廳(大衛只吃純素食)。所以當我們吃著Idly(南印有點像台灣發糕但是稍帶鹹味的食物)的時候,她堅持她所看到的曙光村(AuroVille) 是個莫名奇妙的玻璃球。

「Muhua,妳認為呢?」(從來沒遇過老外這麼愛叫我名字的)

「我認為....」「不過,我相信真正的革命與改變,是在一般人生裡。」「我認為,有勇氣醒來並且逃離的人,或許可以去那裡。」「而有勇氣留下來的人,會活在人群裡改變世界。」

「曙光村或許示範了某種狀態,它能夠衝擊這個世界嗎?」
「多少有些吧,所以我們要更努力呀。」

旅行是個巨大到吞沒世界,讓所有人在裡頭打轉往相同方向,卻不同姿勢擺動的驅使者。我們怎麼跳入的呢?大衛和我擁抱著將生命活成漩渦的想法,

「所以,到達與離開,遇到、分離。把心打開又關起來,我都會有點緊張。」我說。
「我們是24小時焦慮機器。」大衛把從圓圈左邊遞過來的捲煙,跳過我與他,遞了出去。
「應該是。」

在我面前坐滿一個圓,從左邊蔓延開來,國籍遍佈了全世界,名字我卻一個也記不住,輪到我介紹自己的時候,我選擇說了April這個假名字(大衛聳聳肩),無論妳旅行到哪裡,任何國家、任何城市,在夜裡總會有幾個這樣的聚會,沒有人知道在哪裡開始,誰邀請的。一個朋友帶一個朋友,所以當我被起鬨再度唱起歌時,我可以感受所有人都屏息的盯著我。以色列男孩伊里亞吹起口琴為我伴奏,而蘿拉又拿起她的相機(我們總是互相拍對方的照片),在昏暗下,我可以聽見快門掙扎著。



我聽見有人呼喊我的名字。

在另個城市,科欽的公主街上,不過我回頭,覺得是幻覺。這條街很小,我沒有看見任何熟悉的臉孔。這裡不可能有我認識的人,我想,真的是幻覺。不過又有人呼喊了一次。

「Muhua」

蘿拉小小的頭從塞滿人的嘟嘟車裡,伸了出來。

那個場面十分驚人,一台頂多只能塞三個人的嘟嘟車,被擠進了六個人(包括三個大男孩),還有他們像小山一樣高的背包。而蘿拉被擠在最前面,我看她歪著頭,拼了命的跟我招手。

於是我們在街上奔跑,並且擁抱了。

在同一塊大陸上旅行,是很奇妙的事。我們說再見,又說再見。然後在西高止山腳下的科因巴托爾火車站裡,清晨四點半不到,大廳中我還迷糊的找著月台,

「Muhua!」

蘿拉,與她「又」撿來的一群人,在半夜抵達火車站,就睡在大廳裡。她說讀了我留給她的紙條,覺得我的路線很好(下海上山的),於是他們也決定要搭小火車上山。

我們擁抱,大衛表情恍惚,他從小火車車廂的另外一個位置,手腳並用爬了過來,我們開始聊天。

「噢,當然,手還是要擺動的。」大衛並非宿命式的接受自己是個悲傷的人(或許因為他是男孩),然而悲哀本身就是命定的事呀。於是他花了七個月探索了南美洲。如今又來到這裡。

「妳跟蘿拉怎麼認識的?」圓圈裡的比利時女孩問我。

我還來不及回答,蘿拉就搶著說,「噢,我們見到對方的第一眼就愛上對方了。」「然後慕華開始寫一堆瘋狂的小紙條給我。」「然後我也沒辦法停止讀那些瘋狂的小紙條,所以就跟著她走了。」

這就是漩渦本身的樣子了。妳遇到人,愛上他們,並且分開。妳尋找目的地,寄予希望,計畫抵達。

妳抵達了,並且必須離開。


「妳覺得這是我們在印度的最後一次見面嗎?」我們的臉貼著,在湖邊的階梯上擁抱。
「總是這麼難,對吧?」大衛站在門邊對我說。


「我們是多麼的幸運,能擁有一個人,讓說再見變成這麼困難。」(How lucky we are to have someone making say goodbye so h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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